疯子之死

本文核心词:高岗之死。

疯子之死

疯子之死

  一下车,我急急忙冲进门楼里,快步走向路边的厕所。

  厕所门前是一小堆一小堆的睡熟了的草,厕所门里也是一层并不很厚的草。我记起来,赴江城学习前在这里散步,来这厕所解手时,常看到那个年轻的疯子在这里睡觉过夜。半个多月了,他还在这么?这冷的天气,他总穿那单衣薄裳,还没冻死吧?

  不知那个疯子还是不是在厕所里睡着,我一脚踏进去,想伸头进去看看,却突然觉得脚下一动,踩着了什么活物,面前的草一动一缩一侧,我忙把脚下一缩,手扶住门退转来,尿意没有了,转身提着行李回到了学校。一路走着,心里还在想着这个年轻的疯子,为什么疯?多大年纪?哪里人?家里情况如何?为什么不管他?他读了多大的书?看样子蛮聪明,怎么疯了?

  记得还是秋天的时候,一天刮风,我在学校内散步,门房的陈老头叫我去看。在学校大门前公路边,是附近村民们就公路打谷后码起的草垛。高高的草垛南,向着学校北大门,一个年轻的疯子几乎裸着身子仰躺在那里,上身一件衬衣,污秽地敞着。扁平的胸脯,肌肤白皙;光洁润泽的脸,几乎可以算是英俊。他闭着眼睛,头仰着,似乎在体会什么美妙的东西。在他的小便处不知是盘着大砣什么东西。肮脏的半截裤子下,是一截乌黑的脚杆,十分恶心怕人。我忙转过头来。

  “我把他赶走了,他又来了。这像么样子?来往的人又多,特别是有女学生,这像什么样子?睡在这里不动,叫他走,又不走。”陈老头看来是希望我这个壮汉能吓走他。

  但我看看他,不觉又有些可怜起他来,赶走他,他在什么地方睡呢?这样的冷天,秋风凛烈,寒潮厉害。我叹叹气,摇摇头走了。

  那次以后,他又在学校门口公路边草堆下睡过几天,后来,董河村的人把草挑走了,他就在那个厕所里睡了。整个的人就钻到草中睡。厕所主人把草弄出来,不要他在那里,他又把草弄进去,就在臭气熏天的蹲档上就草而睡。

  山中的高中男女走读生,大岭中学上学放学的男生女生,三中晚饭前后散步的老师和家属,来来往往从这里经过,说话走路,吵了他的瞌睡,他就在厕所里大声地咒骂,句句话肮脏,简直是不堪入耳。大家知道他是疯子,也就没谁理会。就这样,他晚上在厕所草堆里睡,白天在路边垃圾堆里拣东西吃,什么季节都穿着那单薄的衣服,看见过路人来了,尤其是女人,特别是年轻漂亮的女人来了,他就更来劲地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。

  在这个厕所对着的柏油路西边,是一道高岗,岗上是一条抗旱水渠,从岗顶下来是一个提水泵站,这几年一直没用,半坡的泵站石屋就被一个乞丐占据着,他用一床破旧的被单把朝南的门遮着,把朝东的窗子用条纹胶布钉着。每天下午,他就大包小包的背着或提着或挑着撬着回到那间石屋,他的步子总是不急不忙,似乎不方便,慢吞吞地挪移着回到他的“家”,从来没有谁和他说过话,从来没有谁听他做过声。还是前两年,我曾在雨后好奇到他的“家”里看过一次。还没走近,老远就闻到一阵霉臭味。从门往里看,靠上坡位置堆满了破衣旧服,空着的地方都被水沁湿了。衣服堆上是一张胶布,一床被子,一件大衣。我当时闪过一个念头,学校经常发生的入室盗窃案,教师摩托车被盗案,学校电脑被盗案,是不是和这些人有关系呢?这些人年纪不大,神智并非不清醒,为什么背井离乡,在外流浪?家中没有父母兄弟,妻子儿女?家人为什么不管他?他为什么不担起家庭责任义务?为什么不回家,难道不想念家人,想念故乡?他们到底如何维持生活?政府为什么不管?公安机关又为什么不管?……

  回到学校,我又带课,又搞班主任工作,很忙,很少有工夫去散步。一天,在头昏眼花的时候,还是忍不住拉了地理成老师出去散步,走到那个厕所旁,我和成先生都想上厕所,我看到厕所门口有草,但厕所内地上无草,便转身向厕所走去。一步迈进厕所,一转头,蹲档位置被一截身躯挡住了。那个疯子正在水泥地上,头东脚西面北,弯着腰睡着。看不到他的头颈,也看不到他的腿脚,样子好吓人,我忙朝后退一步,撞在随后进来的成先生身上。

  成先生朝地上看一眼,又朝我看一眼,一笑,又严肃起来,我看看地上的疯子,似乎没有呼吸引起的胸部的起伏。我朝地上稍稍用力一跺,声音有些大,也没见什么动静。我有些惊骇地退出厕所,茫然不知所措。我望着成先生,成先生看着我。

  我掏出手机,若有所思地翻开手机盖,征询着望望成先生“还活着吧?”

  “政府又不管……民政、公安都应该管……”成先生看着别处嗫嚅着说,“学校和私人管得了?镇的干部也没谁管,人人自己的心都操不了呢?现在都在精简干部,在位子上钱多权大,可以贪污受贿,吃喝嫖赌,下了,没权没钱没好处,一下子心里平衡得了?他们恐怕也要成疯子。”

  我叹了口气,把手机放进了口袋,“干部们管不了,教师更管不了。”

  叫来了急救车,谁给钱?谁叫谁给钱。

  送进医院谁给治疗医护费?谁送谁给钱。

  谁陪护谁招呼?谁送诊,谁防护,谁治疗!

  可我有这钱吗?能去医院护理招呼吗?如果打了急救电话,恐怕我也只能落个尴尬难堪,吃力花钱不讨好。这事不该我管,我也管不了。黄陂教师工资待遇和江城同级的’都低几百元。这次加工资,黄陂的公务员工资稍加了一些,我们教师的工资只加了一丁点,却大打了折扣。学校经费也很困难,大兴土木拆旧厕所建新厕所,把个烂泥塘建了回廊又镶石塘。设栏杆,建亭子,造假山,只花几万元就可以办好的却花了二三十万。自己去参加学校心理健康师资培训都是自己垫付的钱。校长因为听到我附合了别人的“把烂稻草变成了金条”的话而对我有意见,本来上学期就因为我不卖力推销校服,就对我有意见,这次更对我一肚子火,不打算给我报学习费用。我正在为钱发愁,这次学习,培训费,住宿费,书籍资料费,伙食费,旅差费花了近六仟,都是用的贷借卡上的钱,要计息的。

  这样想着,我就不再操心那疯子的死活了。而想着今晚上要上晚自习,要辅导什么内容,要找哪些学生谈话,自己还写些什么,如何找校长把学习费用报销。

  一路无话地走到大门,见到守门的陈老头,“那个疯子好像死在了厕所里咧!”我想着陈老头在这里会了解一些情况。

  “死了,死得了?中午还过来骂了人的,声音宏亮着呢,一下子死得了?”

  “厕所里没草,他就那样睡着,衣服又单薄。”

  “人家不要他在里面睡,把草弄出来,他又弄进去,人家恼火了,干脆都弄出来烧了,没想到他还在里面睡。你怕他冻死了?冻不死的,别人把衣服给他,他都丢了,不穿,身上发烧。”

  我和老成笑起来,心里又轻松起来。

  过了几天,一个学生和班主任发生矛盾,我做工作,邀那孩子和我散步走到学校门楼,经过那个厕所,我又想起那疯子,到厕所里一看,他还是那姿势,一点不变,看来是真死了。我为此感到悲哀,一个生命,年轻的生命,本来可以灿烂辉煌的生命,就这样毫无尊严地,微不足道地消失了!我又感到庆幸,终于结束了,他结束了这毫无尊严的生活,结束了没有保障,没有安全,忍饥挨饿的痛苦生活,结束了丑陋的污秽着人们的耳朵眼睛和心灵的生活,也结束了对我心灵的煎烤。总算结束了!

  转来的时候,我又对门房的陈老头说:“那个疯子死了咧?在那个厕所里,这几天再没转吧!”

  陈老头脸一红:“你想疯子,喜欢疯子?这么关心疯子!”

  我明白了,那个疯子确实死了,而且大家都知道。但大家都故意不去关心这件事,不提这件事,他是这个社会的伤疤。所以,热爱生活,热爱社会的人都不愿去注视,更不愿触摸这个痛苦丑陋的伤疤,我们的能力有限,我们也很无奈,便只好装聋作哑,视而不见。

  回到办公室,我再次把疯子死在厕所里的事和老成说了一下。

  “他今天早晨还到学校里来了的,还大声的骂了人的。”我过去的学生,现在的同事小张说。

  我的心又一落,几分庆幸,又几分遗憾。

  “你说的不是那个疯子,你说的是学校东边旧厕所里住的那个中老年疯子,不是北边厕所里的那个年轻疯子。”

  “这多流浪汉,这多疯子在学校周围?”

  “还有呢,那个泵站屋里的老乞丐被一个哑巴壮汉打走了,现在是哑巴在那住。”

  “哑巴?哪里人?”

  “修路在这里占了的,走了又来了,晚上在泵站石屋住,白天就拣垃圾,帮村里人做事,混口饭吃,好像是河南的。还有一个跟他一起,年龄和他相当。”

  “学校周围这些来历不明的人,这多不正常的人,这恐怕是很不安全的。”

  “城市要搞市容检查,为了应付检查,有的县、市就把街上的乞丐和疯汉都抓起来,深夜送到邻县邻市的边远乡镇。”

  “缺德。”

  “怎么缺德?检查不能不应付,检查不行,政绩不好就要‘下课’,这检查那检查,样样检查都重要,敢马虎?这些流浪汉,乞丐疯子,要解决他们的问题,不是一下解决得了的,还要有钱。检查又急,等得了吗?钱都紧张,哪去找?谁愿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?谁做这费时费力显不出政绩的好事?一送了事,多方便?”

  “城市里空气污染,环境杂乱,把这些城市垃圾扫到农村,就不怕把农村污染了?”

  “他管那些,他只顾他自己,顾他不麻烦,好升官好捞钱。”

  我听得直打寒战,站起来跺跺脚,将面转向窗外。

  窗外北风呼啸着,来寒潮了,今夜又不知有些什么事发生。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06年1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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